造就了經(jīng)典的黃蜀芹,
漸漸被人們遺忘,
而她也將舞臺的記憶悉數(shù)清空。
許曉迪(采訪整理)
編審:蘇 睿
4月21日,著名導(dǎo)演黃蜀芹在上海第六人民醫(yī)院逝世,享年83歲。
作為中國電影第四代導(dǎo)演的代表人物之一,女性的身份給了黃蜀芹獨特的觀察視角,其代表作《人·鬼·情》被譽為“中國第一部女性電影”。
她還曾執(zhí)導(dǎo)電視連續(xù)劇《圍城》,于1991年獲第十屆全國電視飛天獎二等獎、最佳導(dǎo)演獎,首屆國際電視節(jié)金熊獎等。
拍《圍城》時,黃蜀芹不說戲、不限制,像“放養(yǎng)一池活魚”,讓演員們靠直覺表演,“亂說亂動”。這樣拍下來,72個人物,無論主角配角,個個有戲?!秶恰分两袢允侵袊娨晞v史上的不朽經(jīng)典。
·電視劇《圍城》海報。
造就了經(jīng)典的黃蜀芹,卻漸漸被人們遺忘。而她也將舞臺的記憶悉數(shù)清空——她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。
《上影畫報》的老主編夏瑜和妻子、原《新聞晚報》副刊編輯沈一珠是《黃蜀芹傳》的作者。2015年大年初三,他們見到了黃蜀芹。
“見到她很難受,非常不忍心?!鄙蛞恢閷Α董h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說,“但我們還是很高興,雖然大部分時間她不怎么說話,但只要說到熟悉的電影、電視,她就會有反應(yīng),冷不丁地冒出幾個字。那時候,會覺得她好像什么都明白?!?/p>
以下是夏瑜、沈一珠的講述——
“神秘的大佛”
即使黃導(dǎo)沒生病,也不愛說話。她從不會滔滔不絕地講什么,常常三四個字就說完了。時間久了,人們就給她起了個綽號——神秘的大佛。
沉默寡言,似乎是黃家的“遺傳基因”。
黃蜀芹的父親黃佐臨,是著名的戲劇大師。在中國話劇界,素有“北焦南黃”之稱,“焦”為焦菊隱,“黃”就是黃佐臨。除了導(dǎo)演排戲,黃佐臨平時話很少,好友給他起了個外號“POK”,中文意思是“閉口”。結(jié)果,父親又把這個綽號傳給了女兒。
·攝像機旁的黃蜀芹。
這兩年的采訪中,黃蜀芹的“軸”,是令我們印象最深刻的。
黃蜀芹的大妹妹黃海芹,和她最“鐵”,兩個人長得也很像。她和我們說起這個大姐,印象中總是很嚴(yán)肅。當(dāng)時,姐妹仨坐三輪車上學(xué),一角錢車費。有一次,車夫看她們?nèi)硕啵吞Ц邇r錢,要一角五分。黃蜀芹不干了,帶著妹妹們往回走。等走到一半,車夫追上來:“一角就一角,上車吧!”她就同意了,重新坐上車。其實,路已經(jīng)走了一半,再花一角就虧了。她就是這樣一個人,非?!拜S”。
與黃蜀芹合作過《童年的朋友》的郭凱敏,向我們說起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(jié):在片場,黃導(dǎo)常常是普通話和上海話夾著說。說普通話時,代表還在討論;一旦決定了,就會說上海話:“格樁事體就格能了?!薄斑@個事就這樣了?!?/p>
“以后我們就明白了,她說普通話的時候,我們還可以爭一爭,”郭凱敏說,“一到她說‘格樁事體就格能了’,就表示她已經(jīng)決定了,照做就是?!?/p>
做好了決定,就是一“軸”到底。她認為好的就是好的,不會因為別人的意見去改變。
在《人·鬼·情》中,黃蜀芹要表現(xiàn)一個鐘馗的世界。她和擔(dān)任美工的丈夫鄭長符商量,決定用黑絲絨襯底,把整個攝影棚蒙黑,讓鐘馗的紅袍子和大花臉出現(xiàn)在一片虛無的黑色中。
當(dāng)時,為節(jié)約開支,劇組買了一大堆黑平絨回來替代,結(jié)果燈光一打,平絨反光,達不到深邃的黑洞效果。制片部門勸她將就一下,她一下火了:“不換成黑絲絨,我寧可不拍!”
拍《圍城》的時候,也是這樣。那時,黃蜀芹在一次選景中出了車禍,右小腿粉碎性骨折。等腿傷稍好一點,她就開始按照自己心里的樣板去找演員。男主演陳道明是鐵了心要的,黃蜀芹從他扮演的溥儀(《末代皇帝》)身上看到了類似方鴻漸的氣質(zhì)。但陳道明卻舉棋不定,怕自己演不好。結(jié)果黃蜀芹親自上門,看著“負傷”的導(dǎo)演再三苦勸,陳道明最終答應(yīng)了。
·電視劇《圍城》(1990年)劇照,方鴻漸(陳道明飾)與孫柔嘉(呂麗萍飾)。
在片場,黃蜀芹或是坐著輪椅,或是拄著拐,拍了100天,平均每一集拍10天,用雙機位,一段戲從頭到尾反復(fù)好幾遍,使出了拍電影的勁兒。她就是一根筋,要把戲拍好。
“我的女主角
都不是天生的叛逆者”
1987年,黃蜀芹無意間看到了一篇題為《長發(fā)男兒》的紀(jì)實小說,是作家蔣子龍根據(jù)河北梆子演員裴艷玲的經(jīng)歷寫的。一個女人演男的,還是丑陋的鐘馗,居然轟動梨園,黃蜀芹在家坐了兩天,決定去見見這個了不起的女人。
她坐車來到山東,跟著裴艷玲走了10天的穴,每天看著她上裝,從女人變成男人、變成鬼,在鄉(xiāng)間的土臺子上,演鐘馗、演林沖。回到上海后,黃蜀芹決定以裴艷玲為原型拍一部戲,就叫《人·鬼·情》。
她想表現(xiàn)兩個世界,一個是女主人公秋蕓——一個扮演男角的女藝人——的世界;一個是鐘馗的世界,他帶著一行小鬼載歌載舞,去送妹妹出嫁。
·電影《人·鬼·情》(1987年)劇照,秋蕓的鐘馗世界。
在電影里,黃蜀芹設(shè)計了一場戲:少年秋蕓在練功,累得躺倒在草垛上。一個光著下身的小男孩問她:“你是不是死了?”秋蕓回罵了句粗話。寫到這兒,黃蜀芹很興奮,就對鄭大圣說:“我今天寫了一場好戲。”兒子聽了她的描述,說:“你搞女性電影啊?!?/p>
他那時在上海戲劇學(xué)院學(xué)電影表演,對各種電影潮流十分熟悉。反倒是黃蜀芹,并不了解什么是女性主義,只是覺得很痛快、很過癮。等到公映的時候,演員們都問:“導(dǎo)演,你是故意的?”黃蜀芹得意地說:“對,我就是故意的。”
《人·鬼·情》一炮打響,在國際上屢獲大獎。但黃蜀芹最看重的,還是父親的評價。在上影廠的一個內(nèi)部放映室,黃佐臨看完了片子,什么也沒說,只是抱了抱女兒,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。
之后,她又拍了《畫魂》,講女畫家潘玉良的故事。開機的第一場戲,就是潘玉良溜進女浴室偷畫裸體,結(jié)果被一群女人毆打。曾有人建議,請一些專業(yè)模特,拍出來更奪人眼球。黃蜀芹反對,她覺得這是典型的男性視角。
她特別關(guān)照:“去找三十幾個普普通通的女人,一定要各式各樣的,老的、小的、胖的、瘦的,最好還要有個孕婦?!?/p>
這場艱難而意義重大的戲,最后公映時被全部剪去了。后來,我們仔細翻了她的所有文章,對于《畫魂》,幾乎沒有評價。她心里是不滿意的,覺得自己的思想沒有被完全表達。
·電影《畫魂》(1994年)海報,鞏俐飾演民初女畫家潘玉良。
但不管怎樣,《人·鬼·情》與《畫魂》,都是黃蜀芹探討女性意識的兩部代表作?!度恕す怼で椤分械那锸|,從“女人是禍水”到“我演男人”;《畫魂》中的潘玉良,從“女人為妾”到“女人是有獨立價值的大寫的人”。
“我的女主角都不是天生的叛逆者,她們都生長在傳統(tǒng)的社會,有傳統(tǒng)的依附感,特別是有傳統(tǒng)的向往——嫁個好男人,向往好歸宿。她們的幸運僅僅在于,在不得不選擇生還是死的時刻,選擇了生——女性的尊嚴(yán)與獨立。”
黃蜀芹曾說:“我思考的是一個女人的生存尷尬和無奈。這是現(xiàn)狀,你感受得到,但你無法改變?!?/p>
細與粗
在走訪黃蜀芹的親友、合作者的過程中,最打動我們的,并不是大家如何評價她的電影成就,而是她作為女人的細膩和真誠。
初次見黃導(dǎo),很多人都會有點害怕,她很高,有一米七以上,而且很壯,話又不多,很威嚴(yán)。但接觸久了,她身上的女性氣息,就一點點地發(fā)散出來。一般男導(dǎo)演,誰會管你的愛情和生活?她會,她怕這些女孩子一步走錯,耽誤一生,她想把她們保護起來。
《當(dāng)代人》是黃蜀芹執(zhí)導(dǎo)的第一部影片。當(dāng)時,女主演張小磊和男演員談起了戀愛。張小磊是部隊大院出來的,年輕、單純,沒有心計。黃蜀芹怕她吃虧,就把她叫過來:“小磊啊,談戀愛要當(dāng)心……”兒子大圣調(diào)侃她,“你怎么像‘事兒媽’似的,還管這種事?”
鞏俐也是。有一次,她拉著鞏俐的手,感覺冰涼冰涼的,知道她體寒,不由分說就拉她去看中醫(yī),勸她像自己一樣吃膏方。
還有鄔君梅。黃蜀芹特別喜歡她,叫她“小美人”。拍《超國界行動》時,有一次,劇組到北京飯店拍外景,聽說意大利導(dǎo)演貝托魯奇想找鄔君梅拍戲,黃蜀芹十分激動,趕緊讓她打電話。當(dāng)時,貝托魯奇就住在北京飯店,讓她馬上上來。鄔君梅說:“我爸媽關(guān)照過,女孩子不能隨便去陌生人的房間?!秉S蜀芹立刻把劇組的一個女演員叫來,陪著她上去。如果沒有黃蜀芹,鄔君梅也許就和《末代皇帝》、和文繡這個角色失之交臂了。
然而,這個十分“女人”的導(dǎo)演,生活中卻非常不拘小節(jié),像“馬大哈”。有一次,家里房子裝修,晚上要招待工人,可是米吃完了。愛人鄭長符讓黃蜀芹回家時順便買袋大米,可等了一個下午,也不見有米。
晚上,黃蜀芹一進家門,鄭長符就問:“你買的米呢?”黃蜀芹奇怪:“我買了,就放家門口了啊。”結(jié)果弄了半天,她跑到另一幢樓,把米放在別人家門口了。
·鄭長符(左)、鄭大圣(中)與黃蜀芹合影。
再熟悉的朋友,
也一個都不認識了
2014年,鞏俐來到養(yǎng)老院探望黃蜀芹。后來,在張藝謀的《歸來》中,她扮演年老時得了失憶癥的馮婉瑜。許多圈內(nèi)人看了,都覺得她身上有黃蜀芹的影子。
黃蜀芹的狀態(tài)每況愈下。2015年夏天,她摸黑上廁所,摔了一跤,從那以后,就好像把自己包了起來;2016年,她突然病了一場,搶救過來后,就不能走動,也不能吞咽了;之后一直住在第六人民醫(yī)院,插著胃管,每天躺在床上,肌肉都萎縮了,再熟悉的朋友,也一個都不認識了。
兒子大圣常年在外拍戲,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兒媳沈昳麗。沈昳麗是上海昆劇團的當(dāng)家閨門旦,是梅花獎得主。她們婆媳關(guān)系很好。
還沒結(jié)婚前,沈昳麗去黃蜀芹家,當(dāng)時大圣奶奶也住在那里,老太太問長問短,黃蜀芹怕她不好意思,就喊她出去,兩個人到哈根達斯——黃蜀芹特別愛吃甜食,買一份冰激凌,你一勺我一勺地吃。
后來,沈昳麗和大圣結(jié)了婚,一有空時,婆媳兩個人就在陽臺上,一邊喝茶,一邊聊天,太陽從東往西移,她們也跟著太陽,移到哪里就挪到哪里。
沈昳麗是一個開朗的人,有什么事情都愛和黃蜀芹念叨:“兔媽(黃導(dǎo)屬兔),你還記得陳道明嗎?在《圍城》里演方鴻漸的,他要自己出資把《圍城》整部片子重新修復(fù),你高興吧?”
黃蜀芹雙眼放光,似乎笑了笑。
記者手記
2009年,黃蜀芹70歲,離開電影已近10年。“有人也問我,您想念攝影機轉(zhuǎn)動的聲音嗎?我沒有那么夢寐以求?!彼f,“如果我有女兒的話,我會清醒地告訴她,電影不屬于女性,特別是商業(yè)電影?!?/p>
在《人·鬼·情》的尾聲,鐘馗出場與秋蕓相對,并聲稱“特地趕來為你出嫁的”。而秋蕓的回答是:“我已經(jīng)嫁了,嫁給了舞臺?!眴枺骸安缓蠡??”答:“不。”
這或許也是黃蜀芹的回答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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