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,“華人之光”貝聿銘以其耀眼的現(xiàn)代主義建筑獲得了普利茲克獎;1999年,“高技建筑先驅”諾曼·福斯特斬獲了這一建筑界的最高榮譽;2004年,“線條女王”扎哈·哈迪德成為了首位獲普獎的女性建筑師。
今年,“名不見經(jīng)傳”的西非建筑師弗朗西斯·凱雷(Francis Kéré),用鄉(xiāng)間的黏土重塑了人們對于“建筑界諾貝爾獎”的想象。他的作品罕有五彩奪目的玻璃與金屬,全是西非鄉(xiāng)間的黏土;沒有天馬行空的曲線與弧度,只有實用的紅磚木柱和鐵架;沒有盧浮宮那般瑰麗壯闊,卻是當?shù)厝藧芤獾木铀?/p>
作為非洲第一位普獎獲得者,凱雷長期在充滿著限制及邊緣化的環(huán)境工作。他使用地域材料建造出了超出建構本身的現(xiàn)代建筑,以設計為錨點改變了社區(qū)發(fā)展方向,證明了建筑可以超出其使用功能,帶來不可忽視的社會影響力。他的作品映射出疲憊不堪的當下,那些執(zhí)著的、珍貴的、還在堅守著的“英雄理想”。
“對我而言,建筑就是生活發(fā)生的地方,肩負著重要的社會功能。許多人聚焦建筑物本身,卻忽視了建筑所處環(huán)境的瞬息萬變。我們需要建造的居所,應該是一個可以相互慰藉、相互‘庇蔭’的地方,人們可以從那里獲得自豪感,以及持續(xù)的、鼓舞人心的力量。”凱雷在接受《每日經(jīng)濟新聞》記者專訪時表示。
正如普獎評審團評價的那樣:“凱雷在極度匱乏的土地上,開創(chuàng)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建筑。他既是建筑師也是服務者,通過美麗、謙遜、大膽的創(chuàng)造力,清晰的建筑語言和成熟的思想,改變了地球上一個時常被遺忘的地區(qū)中無數(shù)居民的人生。”
弗朗西斯·凱雷 受訪者提供
成長,扎根貧瘠的土壤
1965年,凱雷出生在布基納法索的甘多。缺水、貧瘠構成了凱雷童年記憶的底色。“那時,我們整天為了食物和飲用水奔波?!眲P雷說。
甘多村就像一個大的社區(qū),居民生活淳樸,相互照顧,一起建造房屋。兒時充滿溫情與親近感的社區(qū)生活,后來深深地影響了凱雷的建筑理念。
在這個“往來皆白丁”的村莊,凱雷是幸運的——他是村長的兒子,也是村里第一批有機會讀書的小孩。七歲那年,凱雷便“背井離鄉(xiāng)”二十多公里去城里讀小學。在一棟水泥建造的教學樓里,100多名學生擠在狹小的教室,又悶又熱。
假期期間,凱雷回到家中,祖母會在光線微弱的房間講述古老的故事?!八腥司o緊擠在一起,房間里回蕩著祖母的聲音,也將我們包圍其中。她會招呼我們靠得更近一些,形成一個安全的所在——這是我對‘建筑’的第一次感知?!眲P雷回憶道。
假期結束時,凱雷挨家挨戶告別。女人們掀起衣角,從口袋里掏出一枚貼身的硬幣給年幼的凱雷,這在當?shù)匚幕写碇8?,也承載了全村對于凱雷有朝一日學成歸來的希冀。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了凱雷的腦海里。“她們一無所有,卻依然努力支持我的夢想?!眲P雷說。
1985年,就像保羅·柯艾略筆下牧羊少年的奇幻旅程一般,凱雷踏上了前往歐洲的求學之路,在德國柏林勤工儉學。來自窮鄉(xiāng)僻壤的他,白天學習制作屋頂和家具,晚上則惡補課程。在經(jīng)歷漫長的艱辛之后,凱雷在1995年得以進入柏林工業(yè)大學學習,并于2004年獲建筑學高級學位。
求學的艱難,凱雷很少提及。不過可以想見的是,巨大的文化及貧富差異,宛如一條巨大的鴻溝橫亙在他面前。無數(shù)個柏林的深夜,凱雷遙望著南方的蒼穹,感到身心俱疲,唯有返回家鄉(xiāng)、重建家園的夢想支撐著這個來自西非的異鄉(xiāng)人。
回到布基納法索,回到甘多村,回到?jīng)]有霓虹閃爍的地方,在那里建造起一座座如避風港般的學校,是凱雷最為樸素的夢想。在柏林讀書期間,凱雷廢寢忘食,通過不斷的宣傳募捐,終于湊齊了五萬美元?!拔夷菚r滿腦子想的,都是如何用這些錢在甘多建一所全新的小學?!眲P雷說。
返鄉(xiāng),建造地上的“烏托邦”
當凱雷欣喜地回到甘多,計劃用黏土建造一所小學時,卻遭到了大多數(shù)人的反對。
黏土本是當?shù)馗F人就地取材的建筑材料,很難承受雨季的暴雨沖刷,在當?shù)厝丝磥?,既不耐用,也不“高級”。用黏土造房,聽起來簡直就像“烏托邦”。所有人都期待凱雷帶著歐洲先進的建筑材料和技術返鄉(xiāng),凱雷卻主張用當?shù)亓畠r的材料建造學校。“這就是你在歐洲所學的成果?”“用黏土建房,還不如下地干活。”一時,周圍的質疑聲四起。
怎么證明黏土的可行性?凱雷連夜用黏土砌磚搭了一個拱頂。天亮時,他站在頂上大喊:“鄉(xiāng)親們,相信我,一起干!”村民們半信半疑地走上拱頂,一邊試探著一邊走動,然后跑跳,最后對著凱雷大笑……
“通過混入一定比例的水泥,壓制成型,這樣的黏土磚不僅強度更高,還能有效地聚集和散發(fā)熱量,這比造價更高的水泥更適合甘多的環(huán)境?!眲P雷說。
在凱雷的辛苦游說之下,全村的居民都被發(fā)動了起來,開工那天,男人們光著膀子搬磚砌墻,女人們頂著陶罐排隊支援……
人力問題解決了,但更多難題接踵而至。如何在帶走太陽熱量的同時,充分利用光線?怎么在沒有空調制冷的情況下,保持室內(nèi)的涼爽和通風?凱雷因地制宜,設計出了一攬子的解決方案。雙層屋頂、熱質量、風塔、間接照明、交叉通風和遮陽室……這些臨時的、具有高度表現(xiàn)性的建筑詞匯便是他的核心策略。
在沒有其他現(xiàn)代化系統(tǒng)支撐時,凱雷結合傳統(tǒng)工藝,成功打造出了最“在地”的建筑。在凱雷看來:“很多知識和經(jīng)驗,早就已經(jīng)在這塊土地上了,你需要的只是去學習改進。”
事實上,讓全村人一起參與建設,寄托著凱雷更為長遠的目標:通過甘多小學項目,讓年輕人學習建筑知識與技能,并留在當?shù)?,幫助社區(qū)一起成長起來。
后來,甘多小學如同一個超級引力場,給當?shù)貛砹嗽S多積極的改變——村子里受教育的學生,從120人增加到700人;教師宿舍、校區(qū)、圖書館相繼擴建……凱雷認為,這一切都是“社區(qū)的力量”(The Power of Community)。
實驗,用建筑激活社區(qū)
甘多小學的成功,極大地影響了非洲那些遠遠被拋在現(xiàn)代城市建設之后的村莊。在凱雷眼中,“甘多小學是一座沒有西化的現(xiàn)代建筑”。
憑借這次探索,凱雷在2004年獲得了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建筑獎項之一,阿卡汗建筑獎(Aga Khan Award for Architecture),這令他在建筑界聲名鵲起。
頂尖建筑事務所紛紛向其投來橄欖枝,各國投資人也向凱雷發(fā)出邀請,希望他能到歐洲從事一些大型商業(yè)建筑項目。面對眼前一地的“六便士”,凱雷最惦記的還是家鄉(xiāng)的月亮。他婉拒了投資人的邀請,回到家鄉(xiāng),開啟了一場更為龐大的“建筑試驗”。
“甘多設計”初步奠定了凱雷的建筑理念——用最易獲得的材料及當?shù)毓に?,改善人居環(huán)境,激活社區(qū),提升社區(qū)凝聚力。之后幾年,在凱雷的推動下,越來越多的“甘多設計”在當?shù)赝茝V開來,并運用到小學、孤兒院、中學、??茖W校、醫(yī)療中心……
就像當年那些從衣角掏出硬幣的婦女一樣,凱雷將他的所思所學,不遺余力地拋灑在這片土地。“我希望年輕人可以重返家鄉(xiāng),讓社區(qū)重新煥發(fā)生機?!眲P雷說。
與此同時,在布基納法索之外,肯尼亞、莫桑比克和烏干達等國家也紛紛效仿凱雷的建筑設計。非洲大地上,一個個封閉落后的社區(qū)被慢慢激活。
聚焦社區(qū)理念,凱雷的建筑設計展現(xiàn)出了對生物氣候環(huán)境的敏感性和當?shù)靥赜械目沙掷m(xù)性。
2010年,凱雷設計出“歌劇村”,用的依然是黏土、紅石、木材,這個規(guī)模更大、螺旋形結構的社區(qū),包含了學校和醫(yī)療中心,讓更多孩子不需要背井離鄉(xiāng)就可以享受到更好的教育和醫(yī)療資源;2014年,凱雷又設計了舒爾格中學,學校的籬笆外墻既能保證陽光透過樹干照射進來,又隔絕了室外的酷暑;2021年,凱雷設計了肯尼亞“獅子”初創(chuàng)園區(qū),使用當?shù)夭墒瘓龅氖^和堆疊的塔進行被動冷卻,盡量減少技術設備對于空調的依賴。
在凱雷看來,建筑需要適應該地區(qū)人民的需求及經(jīng)濟狀況,通過就地取材和物盡其用,并對普遍的氣候條件作出反應,才能實現(xiàn)其可持續(xù)性。他向記者調侃道:“其實,我就是一個‘材料投機分子’(material opportunist)?!?/p>
凱雷清楚地意識到,建筑不是一個產(chǎn)品,而是一個過程,他的建筑是與社區(qū)居民共同完成的。地域性材料、融合的建造方式及本土化實施過程共同構成了他的“建筑試驗”。
“我希望在建筑的初始階段,社區(qū)居民就可以參與進來,建筑與其所在的土地、土地上的人緊密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,才能產(chǎn)生長遠的、撼動人心的力量?!眲P雷告訴記者。
前路,為在地文化發(fā)聲
西非的成長環(huán)境與歐洲的求學經(jīng)歷令凱雷對于文化及社會環(huán)境保持著高度自覺的敏感性,這種敏感性貫穿了他的建筑理念。他希望跳脫舊有的體系,探索出一套適合非洲的建筑語言。
在凱雷看來:“在建筑領域里,我們一直面臨這樣的挑戰(zhàn)——西方的水泥、玻璃建筑充滿了吸引力,并成為‘統(tǒng)治性’的存在。許多建筑師都想投身于建造那樣的建筑,但現(xiàn)實情況是,我們的資源和環(huán)境無法承受?!?/p>
凱雷坦言:“如今,‘綠色建筑’這類詞匯較為熱門,但很多人并未真正實踐過,實際上,什么也沒改變。這樣的做法,不僅錯誤而且危險。”
在全球化和商業(yè)主義的浪潮之中,凱雷就像是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,不知疲倦地將西非在地文化一次次地推到陽光可以照耀到的地方,又時而發(fā)出“沉悶的低吼”。
“我們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,在巨大的復雜性與多面性之下,許多在地文化面臨‘失語現(xiàn)象’。只有足夠充分交流互鑒,不同的在地文化才能求同存異,發(fā)出其聲音?!眲P雷告訴記者。
他憂心地指出:“現(xiàn)代建筑面臨巨大的挑戰(zhàn),諸如人口增長、資源短缺、氣候變化……我們需要以更加深思熟慮、更加創(chuàng)新的建筑去應對。”
如今,凱雷的作品早已走出了非洲,擴展到丹麥、德國、意大利、瑞士、英國和美國等地,包括各種臨時和永久性建筑,并植入了濃郁的西非文化意象。在科切拉谷音樂藝術節(jié),凱雷建造的藝術裝置Sarbalé Ke是以其母語比薩語命名的,意為“慶典之家”,其設計受空心的猴面包樹形狀的啟發(fā)。
在英國倫敦的蛇形畫廊,其中央結構取自大樹的形狀,外圍蜿蜒曲折、互不相連的墻體由三角形靛藍色模塊組成,而藍色在凱雷家鄉(xiāng)的文化中是象征力量的顏色,也是兒時穿過的藍色波布服的顏色。
凱雷一次又一次地追本溯源,回歸故土之根。其建筑設計與環(huán)境高度互動,在傳統(tǒng)經(jīng)驗、低技術、高技術和復雜多元的在地文化之間實現(xiàn)了個人化的平衡。
縱覽普利茲克獎近20年的獲獎者,凱雷與雷姆·庫哈斯、雅克·赫爾佐格及德·梅隆一樣,堅守傳統(tǒng)文化并對其創(chuàng)新,唯一或許也是最大的差異在于——凱雷所處的環(huán)境,其貧困程度,其惡劣程度,遠超常人想象。
在中國當代知名建筑師王澍看來:“今年的獲獎者,并不僅僅是一個非洲建筑師,而是一個走出了全球化的藩籬,帶著更加開闊的視野,真正返回地方性的建筑師。”
冰冷的磚石之外,疲憊的生活之中,年近六十的凱雷仍不斷實踐著自己的“英雄理想”。他告訴記者:“獲獎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榮耀,是一份激勵,也是一份責任,我將繼續(xù)堅守此前的信念,帶著能量,奮勇向前。”
每經(jīng)記者 謝陶 每經(jīng)編輯 唐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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